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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憶昔少年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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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憶昔少年時

長公主府裏,不安籠罩在整座府邸。

騎兵統領方紀平進去匯報已經有一個多時辰了,仍然不見出來的人影,裏面也沒有任何聲音傳出來。

越平靜就代表著事情越嚴重。每當長公主有怒發出來的時候,就說明事情的嚴重性並不會延續太久,就好比前幾日雲庭居裏的那座虹橋,拆了也就翻篇了。最可怕的情況就是這種時候,一點風聲雨聲都沒有顯露,是要出大事了。

長公主的女官伍絮依舊是那副垂簾眉眼畢恭畢敬的樣子,盡忠職守地守在外頭,她不忍心地想到,上一次情況這麽嚴重,是七年前。足足有半個多月,長公主沒有踏出公主府一步,沒和人說一句話,也沒有人敢來公主府拜訪。

因為那個時候,所有人都聽說,那位風華蓋京不可一世的策天司長使死了。

以前,她曾是長公主府的常客。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仿佛已經成為了上輩子的事。伍絮還記得那位貴人十一二歲出頭的樣子和長公主成為了密友,恣意灑脫天資驚人,時常和時為五皇子的陛下被長公主從宮裏面領回來,長公主對他們訓完一通話,再給他們兩人各自一碗甜湯。

一碗多加糖,一碗少加糖。

陛下愛吃甜的,那位貴人不愛吃甜的。一吃到太甜的東西就會推得老遠,不願再碰第二口。有一次侍女不小心給錯了甜湯,那位貴人嘗了第一口就皺起眉頭,一張小臉痛苦極了,比挨了長公主一頓罵還難受。長公主看她小臉緊皺,大笑之餘,命廚房再去重新做了一碗。倒是陛下,一聲不吭地吃完了那碗幾乎沒加什麽糖的銀血燕窩。

那幾年,是長公主府最熱鬧笑聲最多的時候。

伍絮懷念那個時候的長公主,有先帝寵著,有兄弟姐妹陪著鬧著,心裏還有一位能令她見了就歡喜露上眉梢,見不著就暗自低眉想念的人。

良辰有時,花期有時,過了那個最熱鬧的時節,身邊就只剩下冷秋蕭瑟。

伍絮微微擡頭間,仿佛還能看見少女時期的長公主領著那兩個半大的孩子從不遠處風風火火走來,臉上的怒氣都是那麽生動鮮活,金步搖招搖清脆,從她面前跨進這扇門,後面跟著少年如樹挺拔俊逸的裴儼州。

那位貴人扯著裴儼州的袖子偷偷說:“師兄,待會兒你要替我們說說好話。你對她多笑幾個,她就能少罵我們兩句。”

俊逸爽朗的少年笑得十分寵溺,摸著她的頭哄道:“小九乖,以後別再帶著五皇子跟人打架了。不要讓長公主再為你們擔憂。”

“裴哥哥,阿九姐姐是替我打架,你不要怪她。”

五皇子那時害羞內斂,一雙眼一對唇長得格外像先帝,就算是臉上掛了彩也是令人驚艷令人尊敬的長相,後面的事情證明他是天人之姿。長公主最疼這位弟弟,再加上策天司那對兄妹倆護著,誰也不敢小瞧了這位當時還沒有受寵出身不好的皇子。

“你們進來!”

長公主在裏面叫人了,一聽口氣,屬實要挨不少的罵,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推搡著進門。

往事從眼前煙消雲散,伍絮如夢初醒,長公主在叫人了。她朝對面臺階下同樣站了許久的那兩個人走過去,“譚大人,沈大人,長公主叫你們。”

沈玠心緒不寧,跟在譚倫後面。

長公主坐在簾子後面,看不清神情陰晴,她在簾子內道:“譚倫。”

譚倫捏了把汗:“臣在。”

“你和方統領,立刻去文風館,將所有知情人等扣押下來,清點所有財物賬本,我要看看他們裏面究竟在搞什麽名堂。除了方正流以外其他三位院首的府邸也全部抄家,但是先等到明天授典儀式結束以後再進行,務必保證明日青麟書院授典儀式照常進行,不得有誤。”

“臣明白。”

“臣明白。”

長公主揮了揮手:“去辦吧。”

二人領了名,徐徐退出了屋子。

只剩下沈玠,身上的血汙,稱著不太好看的臉色,甚至驚心,他是和方紀平一道過來的,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更換。按理說,見皇族穿成這樣不體面,也是一種大不敬。

長公主此時從簾子後面走出來,神情平平,見到他身上的血,不禁問道:“這是你妹妹的血?”

沈玠頷首回道:“這是春黛的血。”

長公主娥眉微蹙,點了點頭道:“方統領與我說了,延子均挾持你妹妹逃走。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愚蠢,被身邊的人欺騙了這麽久,到最後一刻都沒有發覺?”

沈玠驚訝地望著她,那雙黑沈沈的眼此時此刻映出一片了無生氣的黯淡,竟是如此寂寞至斯。有那一刻,沈玠的心縮緊了下,有些不忍道:“聖人也有看不見的地方。”

長公主的眸光閃了閃:“我算是聖人嗎?”

沈玠搖搖頭,目光誠懇:“聖人是完人,而世上無完人。完人意味著沒有七情六欲俗世困擾,眼前看什麽便都是一片清明。長公主眼裏有擔憂,說明心裏有牽掛。”

長公主忽然笑了出來:“你倒是什麽都敢說,坦率地如一張白紙。陛下身邊正需要像你這樣敢說真話的人。你倒是說說看,我心裏的牽掛是什麽?”

沈玠:“文治,書院,便是長公主心中此刻的牽掛。”

話音落下,驀然間,長公主心頭湧起一絲酸楚,她心裏面最放不下的地方被眼前的人一眼看透了。對方的眼,清明的令她感到難過,但很快又壓了下去。

她微閉著眼睛,輕輕開口道:“你認為,書院這場火,該如何平息?”

沈玠道:“書院文治如萬水源頭,上清則下清,上濁則下渾。水清太平,才能澆灌四方之土,衍於湖海。若是從源頭上就臟了,任其汙染,最後整片湖海將猶如一片死海,臭氣熏天,再也無法潤澤萬物。”

香爐裏的紫煙在金獸香爐裏徐徐卷著一圈一圈往上升,室內一片寂寥祥靜。

長公主睜開眼睛,目光向沈玠閃了一眼,又恢覆了那派皇家的貴氣矜傲:“沈玠,以你的才能,當一個大理寺少卿可惜了。”

沈玠讀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低頭道:“沈玠能夠待在大理寺已經很知足,別無所求,只想和妹妹平靜祥和地生活,就足夠了。”

長公主對他允諾道:“你放心,我會讓人救出你的妹妹。”

沈玠根本無法放心。

***

整整一夜,皇宮影衛、策天司、長公主府,包括刑部大理寺在內,都在尋找穆辛九和延子均的下落。京城太大了,角角落落,無數暗處,尤其是延子均籌謀規劃了這麽多年,心機縝密,尋一個藏身之處對他來說是早有準備。

東方既白,天要亮了。

穆辛九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在一間臥房裏醒來。她記得自己被延子均挾持之後,對方點了她的睡穴,將她弄昏,後來就記不得發生了什麽事。

許是聽到了她下床的動靜,延子均很快推門而入,不需要再偽裝的延子均卸下了作為雲庭居館主那副穩重溫和的面具,神情不悲不痛,仿佛沒有任何知覺,整個人像被灰色包裹住,從頭到腳都是灰的。

延子均將一套青麟書院的學院服放到桌子上,迎上她防備的眼神,聲音依舊是那般溫和道:“你放心,我不會殺你。”

“可你殺了春黛。”

延子均的臉色暗下來,眼底閃過一抹痛苦之色,向穆辛九慢慢望過來:“她不是我殺的。是她自己把針紮下去的。”

穆辛九腦海裏回想起春黛握住他右手的那副場景,忽然之間一下子都明白了,那個時候的春黛早已有了求死之心。

她望著滿身蕭條的延子均:“她是為了保護你而死。”

延子均半晌都沒有出聲。

直到穆辛九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轉身回看了她一眼,像是某種承諾:“等我做好最後一件事,就會下去向她賠罪。”

穆辛九看著那套熟悉的校服,試探著問對方:“文風館的賬本真的在你手上?”

延子均:“是或不是,已經不重要了。”

穆辛九牢牢盯著他頹靡的臉:“當然重要。你做的那些殺人之事,難道只是為了替藍柔音報仇嗎。你也是文人,不可能對這些身為院首的禽獸做出敗壞道德危害文治禮教的事情不感到痛心疾首。”

延子均突然擡起眼睛,一片死寂之中迸發出悲恨交加的火星:“正因為我是文人,我才痛恨我的身份。當年是我鼓勵她去虹陵讀書,親手將她推入了火坑,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她在書院遭受的非人虐待,當時該有多絕望,而我在素川卻一無所知,懷著欣喜之情一遍遍讀她寄來的書信,看不出那些字裏她在泣淚泣血……”

這些年,延子均無處訴說心中那些肝腸寸斷的感受,從他決定要為藍柔音報仇的那一刻起,他就戴上了那層面具,使自己變得麻木不仁,用巨大的仇恨掩蓋掉無比的痛苦,原本一個多情之人成為了無情絕義之人。

穆辛九的一句話,讓他回想起自己當初以文人的身份進入藍府,成為藍柔音的老師。憶昔花間,初識驚鴻一面,她對花撫琴,輕輕轉過臉來,提著石榴裙帶到他面前,低眉轉笑,打亂了他的呼吸:“學生柔音見過老師。”

兩行血淚從他眼角緩緩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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